第一一三回 忏宿冤凤姐托村妪 释旧憾情婢感痴郎(1 / 2)

话说赵姨娘在寺庙里突然得了重病,见身边人少,行为举止越发怪异,嘴里胡言乱语,吓得众人对她心生厌恶,只能让两个女人搀扶着她。赵姨娘双膝跪在地上,一会儿说话,一会儿哭泣,有时还趴在地上求饶,喊道:“别打我了!红胡子的老爷,我再也不敢了!” 过了一会儿,又双手合十,喊着疼。她眼睛向外凸出,嘴里鲜血直流,头发散乱,那模样实在恐怖,谁都不敢靠近。此时天色渐晚,赵姨娘的声音越来越微弱,听起来竟像鬼哭狼嚎一般。没人敢待在她身旁,众人只好找来几个胆子大的男人,让他们在一旁守着。赵姨娘时而昏迷过去,时而又苏醒过来,就这样折腾了整整一夜。

到了第二天,赵姨娘不再说话,只是做着鬼脸,还用手撕扯自己的衣服,露出胸膛,仿佛有人在强行剥她的衣裳。可怜赵姨娘虽无法言语,可那痛苦的样子,任谁看了都觉得不忍直视。情况危急之时,大夫来了,可面对赵姨娘这般模样,大夫连脉都不敢诊,只是嘱咐了一句 “准备后事吧”,说完转身就走。送大夫的家人赶忙再三央求:“请老爷看看脉象,小的好回去向家主交代。” 大夫伸手一摸,发现赵姨娘已经没了脉息。贾环听到这个消息,顿时放声大哭起来。众人的注意力都在贾环身上,根本没人去管赵姨娘。只有周姨娘心里满是苦楚,她暗自思忖:“做偏房侧室的,最终下场不过如此!况且她还有儿子,我以后死的时候,还不知道会怎样呢!” 想到这儿,周姨娘反倒哭得格外悲痛。这边有人赶忙赶回家中,把情况回禀了贾政。贾政立刻派家人去按照惯例料理后事,还让家人陪着贾环在那儿待了三天,之后一同回来。

那人离开后,消息便迅速传开,一人传十,十人传百,大家都知道赵姨娘因心怀歹意害人,被阴司拷打致死。还有人说:“琏二奶奶恐怕也不行了,听说还是琏二奶奶去阴司告状的呢。” 这些话传到平儿耳中,她心里十分焦急。再看凤姐的样子,实在是病入膏肓,好不了了。而且贾琏近日对凤姐,也不像以前那般恩爱,家里事情又多,他似乎完全置身事外,与凤姐毫不相干。平儿在凤姐身边,只能不停地劝慰,可她又想到邢夫人、王夫人回家这几天,只是派人来问问情况,根本不亲自来看望。凤姐心里愈发觉得悲凉凄苦。贾琏回来后,也没有一句贴心的话。凤姐此时只盼着能快点死去,她心里这么一想,仿佛各种邪魔都找上门来。恍惚间,只见尤二姐从房后走来,慢慢靠近床边,说道:“姐姐,好久不见了。妹妹我十分想念你,想见你却不能,如今好不容易进来看看姐姐。姐姐你心机用尽,咱们家二爷糊涂,不领你的情,反倒埋怨你做事太苛刻,害他没了前程,如今都没脸见人。我真替姐姐你感到不平。” 凤姐也恍惚地回应道:“我如今也后悔自己心胸太狭隘了,妹妹你不记旧仇,还来看我。” 平儿在一旁听到,忙问道:“奶奶,您在说什么?” 凤姐这才一下子清醒过来,想起尤二姐已经死了,心想定是她来索命。被平儿叫醒后,凤姐心里害怕,却又不肯说出来,只能勉强说道:“我神魂不太安稳,许是在说梦话呢。给我捶捶背。” 平儿上前给凤姐捶背,这时一个小丫头进来通报:“刘姥姥来了,婆子们带着她来给奶奶请安。” 平儿赶忙走下来说:“她在哪儿呢?” 小丫头说:“她不敢贸然进来,等着听奶奶的指示。” 平儿点了点头,心想凤姐病着,肯定懒得见人,便说道:“奶奶现在正在养神,先让她等等。你问问她来有什么事?” 小丫头回答:“她们问过了,没什么事。说是知道老太太去世了,因为没接到报信,所以来晚了。” 小丫头正说着,凤姐听到了,便喊道:“平儿,你过来,人家好心来看我,别冷落了人家。你去把刘姥姥请进来,我想和她聊聊天。” 平儿只好出去请刘姥姥进来就座。

凤姐刚要闭眼,忽然又看见一男一女走到炕前,像是要爬上炕似的。凤姐顿时着了慌,赶忙叫平儿:“怎么有个男人跑到这儿来了!” 连叫了两声,只见丰儿和小红赶忙跑过来说:“奶奶,您需要什么?” 凤姐睁眼一看,却没见有人,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,却不肯说出来,便问丰儿:“平儿去哪儿了?” 丰儿回答:“不是奶奶您叫她去请刘姥姥了吗。” 凤姐定了定神,也不再言语。

不一会儿,平儿带着刘姥姥和一个小女孩进来了,刘姥姥问道:“我们姑奶奶在哪儿呢?” 平儿把她引到炕边,刘姥姥连忙说道:“给姑奶奶请安。” 凤姐睁眼一看,不禁一阵心酸,说道:“姥姥,你好啊?怎么现在才来?你瞧,你外孙女儿都长这么大了。” 刘姥姥看着凤姐瘦得皮包骨头,神情恍惚,心里也跟着难过起来,说:“我的奶奶呀,这才几个月没见,怎么就病成这样了。我真是糊涂,怎么不早点来给姑奶奶请安呢!” 说着,便叫青儿给姑奶奶请安。青儿只是笑,凤姐见了,心里倒是十分欢喜,便让小红招呼着。刘姥姥说:“我们屯子里的人一般不生病,要是生了病,就去求神许愿,从来不知道吃药这回事。我寻思姑奶奶这病,是不是冲撞了什么东西?” 平儿听这话不太靠谱,便在背后悄悄拉了拉刘姥姥。刘姥姥心领神会,便不再说话。可她哪里知道,这话正说到了凤姐心坎里,凤姐挣扎着说:“姥姥,你年纪大,说得有道理。你听说了吗,赵姨娘也死了。” 刘姥姥惊讶地说:“阿弥陀佛!好好的一个人,怎么就死了呢?我记得她还有个小哥儿,这可怎么办呢?” 平儿说:“这有什么好担心的,他还有老爷太太呢。” 刘姥姥说:“姑娘,你不懂,亲生的和隔层肚皮的可不一样,亲生的要是没了,那才叫揪心,隔层肚皮的可就没那么上心了。” 这话又勾起了凤姐的愁绪,她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。众人赶忙上前劝解。

巧姐儿听到母亲哭泣,便走到炕前,拉着凤姐的手,也跟着哭了起来。凤姐一边哭一边问:“你见过姥姥了吗?” 巧姐儿说:“没有。” 凤姐说:“你的名字还是她给取的呢,就跟干娘一样,你去给她请个安。” 巧姐儿便走到刘姥姥跟前,刘姥姥连忙拉着她说:“阿弥陀佛,可别折煞我了!巧姑娘,我一年多没来,你还记得我吗?” 巧姐儿说:“怎么不记得。那年在园子里见你的时候我还小,前年你来,我还跟你要隔年的蝈蝈儿,你没给我,肯定是忘了。” 刘姥姥说:“好姑娘,我真是老糊涂了。要说蝈蝈儿,我们屯子里多得是,只是你们没到我们那儿去,要是去了,要一车都容易。” 凤姐说:“不然你把她带走吧。” 刘姥姥笑着说:“姑娘这千金之躯,从小都是绫罗绸缎裹着,吃的都是好东西,到了我们那儿,我拿什么哄她玩,拿什么给她吃呢?这不是坑我嘛。” 说完,自己也笑了,接着又说:“要不这样,我给姑娘做个媒吧。我们那儿虽说在屯子里,可也有大财主,有几千顷地,几百头牲口,银子也不少,就是不像这里有金有玉。姑奶奶怕是瞧不上这样的人家,可在我们庄家人眼里,这样的大财主,那简直就是天上的人了。” 凤姐说:“你去说,我愿意就把她嫁过去。” 刘姥姥说:“这不过是玩笑话罢了。像姑奶奶这样大官大府的人家,只怕人家还高攀不上呢,怎么会嫁给庄家人。就算姑奶奶愿意,上头太太们也不会同意。” 巧姐儿听这话不太顺耳,便走开去和青儿说话。两个女孩儿倒是挺投缘,很快就熟络起来了。

这边平儿担心刘姥姥话太多,扰得凤姐心烦,便拉着刘姥姥说:“你提到太太,还没去见过呢。我出去找人带你去见见,也不枉你跑这一趟。” 刘姥姥便要起身走。凤姐说:“急什么,你坐下,我问问你,近来日子过得怎么样?” 刘姥姥千恩万谢地说:“我们要是不靠着姑奶奶,” 说着,指了指青儿,“她的爹娘都得饿死了。如今虽说庄家人日子苦,可家里也挣了好几亩地,还打了一口井,种些菜蔬瓜果,一年卖的钱也不少,够他们吃喝了。这两年姑奶奶还时常给些衣服布匹,在我们村里,也算是过得不错的了。阿弥陀佛,前儿她爹进城,听说姑奶奶这儿遭了事,我差点吓死。亏得又有人说不是这儿,我才放下心来。后来又听说这里老爷升官了,我可高兴了,就想来道喜,可地里庄稼正忙,走不开。昨天又听说老太太没了,我正在地里打豆子,一听这消息,吓得连豆子都拿不稳了,就在地里大哭了一场。我跟女婿说,我也顾不上你们了,不管是真是假,我都得进城来瞧瞧。我女儿女婿也不是没良心的,听了也哭了一场,今儿天没亮就催着我进城了。我谁都不认识,也没地方打听消息,就直接来到后门,一看门神都糊上了,我这又吓了一跳。进了门找周嫂子,怎么都找不着,碰到一个小姑娘,说周嫂子犯了错,被撵走了。我又等了好半天,遇见个熟人,才进得门来。没想到姑奶奶也病成这样。” 说着,又落下泪来。平儿等人着急,不等她说完,就拉着她走,说:“您老人家说了半天,口干了吧,咱们去喝碗茶。” 拉着刘姥姥到下房坐下,青儿则在巧姐儿那边。刘姥姥说:“茶就不用了。好姑娘,让人带我去给太太请安,再去给老太太哭一场吧。” 平儿说:“您别急,今儿也出不了城了。方才我是怕您说话不注意,惹得我们奶奶哭,才催您出来的。您别往心里去。” 刘姥姥说:“阿弥陀佛,姑娘你多心了,我懂。只是奶奶这病,到底能不能好呢?” 平儿说:“您瞧着,这病严重不严重?” 刘姥姥说:“说句罪过的话,我瞧着不太好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