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宝钗让袭人去询问宝玉情绪低落的缘由,她担心宝玉因过度悲伤而生病,于是便和袭人假装闲聊,说起黛玉临死前的事,她说道:“人生在世,有情感有牵挂,可死后便各奔东西,不再是生前的样子。活人即便痴心难忘,死去的人却全然不知。况且林姑娘既然说是成仙而去,在她眼里,凡人不过是不堪的浊物,又怎会留恋尘世。只是人自己心存疑虑,才会招来一些邪魔外祟的纠缠。” 宝钗表面上是在和袭人交谈,实则是说给宝玉听的。袭人领会了她的意思,也跟着说道:“哪有这样的事。要说林姑娘的魂灵还在园子里,我们和她也算亲近,怎么一次都没梦到过她呢。” 宝玉在外面听到这些话,仔细思量后心想:“确实奇怪。我知道林妹妹去世后,哪一天不思念她好几回,可怎么从来没梦到过她。想来是她去了天上,看我这凡夫俗子无法与神明相通,所以才连一个梦都不曾给我。我今晚就在外间睡,或许我从园里回来,她知道我的真心,愿意在梦里与我相见。我一定要问问她到底去了哪里,也好时常祭奠她。要是她真的不理我这个浊物,连一个梦都不给我,那我便不再想她了。” 主意打定后,宝玉便说:“我今晚就在外间睡,你们不用管我。” 宝钗也没有勉强他,只是叮嘱道:“你可别胡思乱想。你也不看看,太太因为你去了园子,急得话都说不出来了。要是让老太太知道你不保养身子,又该说我们不尽心了。” 宝玉说:“放心吧,我坐一会儿就进去。你也累了,先睡吧。” 宝钗知道他最终还是会进来,便假意说道:“我睡了,让袭姑娘伺候你吧。” 宝玉听了,正合他意。等宝钗睡下后,他便让袭人、麝月另外铺好一副被褥,还时常让人进来看看二奶奶睡着了没有。宝钗故意装睡,这一夜也是辗转难眠。宝玉见宝钗睡着了,便对袭人道:“你们各自去睡吧,我不会再伤感了。你要是不信,就等我睡下后再进去,只要别惊动我就行。” 袭人果然伺候他睡下,准备好了茶水,关好门,进里间照应了一下,便各自假装睡觉,以便随时留意宝玉的动静。宝玉见袭人等人进去后,便把守夜的两个婆子支到外头,他轻轻坐起来,暗暗祈祷了几句,然后才睡下,期望能在梦中与黛玉相会。一开始,他怎么也睡不着,后来静下心来,才渐渐入睡。
哪知道这一夜他睡得十分安稳,一直到天亮。宝玉醒来,擦了擦眼睛,坐起来想了一会儿,发现并没有做梦,便叹了口气说:“真是‘悠悠生死别经年,魂魄不曾来入梦’啊。” 宝钗其实一夜都没睡着,听到宝玉在外面念这两句诗,便接口道:“你这话又说得莽撞了,要是林妹妹还在,又该生气了。” 宝玉听了,有些不好意思,只得起身,一边往屋里走,一边搭讪着说:“我本来想进来的,没想到打了个盹儿就睡着了。” 宝钗说:“你进不进来跟我有什么关系。” 袭人等人其实也没睡,看到他们两人说话,连忙倒上茶来。这时,老太太那边打发小丫头过来,问道:“宝二爷昨晚睡得安稳吗?要是睡得好,就早点和二奶奶梳洗了过去。” 袭人便说:“你回去告诉老太太,宝玉昨晚睡得很安稳,一会儿就过去。” 小丫头走了。
宝钗起来梳洗后,带着莺儿、袭人等人先到贾母那里行礼,然后又到王夫人那边,一直到凤姐处都一一请安问候,之后又回到贾母处,看到她母亲也过来了。大家问起:“宝玉昨晚怎么样?” 宝钗便说:“回去就睡了,没什么事。” 众人这才放心,又闲聊了一会儿。只见小丫头进来说:“二姑奶奶要回去了。听说孙姑爷那边有人到大太太那里说了些话,大太太让人到四姑娘那边说不用留二姑奶奶了,让她回去。现在二姑奶奶正在大太太那边哭呢,大概一会儿就过来跟老太太辞行。” 贾母等人听了,心里很不是滋味,都说:“二姑娘这么好的一个人,怎么命里摊上这样的人,一辈子都没个出头之日。这可怎么办啊!” 正说着,迎春进来了,满脸泪痕,因为今天是宝钗的好日子,她只能强忍着泪水,向众人辞行,准备回去。贾母知道她的难处,也不便强留,只是说道:“你回去也好。不过别太伤心,碰上这样的人,也是没办法。过几天我再派人去接你。” 迎春说:“老太太一直疼我,如今也疼不了我了。可怜我恐怕没有再来的机会了。” 说着,眼泪不停地流下来。众人都劝道:“怎么会不能回来呢?又不像你三妹妹,隔得那么远,想见一面都难。” 贾母等人想起探春,不禁也都落下泪来,只是因为今天是宝钗的生日,便强忍着悲伤,转悲为喜说:“这也不难,只要海疆太平,那边亲家能调进京来,不就能见面了嘛。” 大家都说:“可不是这样嘛。” 说着,迎春只能含着悲伤离开了。众人把她送了出去,然后又回到贾母那里。这一天,从早到晚,又热闹了一番。
众人见贾母有些劳累,便各自散去。只有薛姨妈辞别贾母后,来到宝钗这里,说道:“你哥哥今年的事情算是过去了,可还得等到皇恩大赦的时候减了刑,才能赎罪。这几年可把我孤单坏了,可怎么办啊!我想着给你二哥哥办婚事,你觉得怎么样?” 宝钗说:“妈妈是因为大哥哥娶亲的事受了惊吓,所以对二哥哥的婚事有些犹豫。依我看,很应该马上办。邢姑娘的情况妈妈是知道的,她如今在这里也过得很苦,娶了她,虽说咱家现在穷,可到底比她寄人篱下要好得多。” 薛姨妈说:“你找个合适的机会,去跟老太太说,就说我家没什么人操持,想挑个日子办婚事。” 宝钗说:“妈妈只管和二哥哥商量,挑个好日子,过来跟老太太、大太太说一声,把人娶过去,这事儿就算成了。这里大太太也巴不得早点把她娶过去呢。” 薛姨妈说:“今天听说史姑娘也要回去了,老太太想留你妹妹在这里住几天,所以她就留下了。我想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走了,你们姐妹们也好多聚几天,说说话。” 宝钗说:“正是呢。” 于是薛姨妈又坐了一会儿,便出来辞别众人,回家去了。
再说宝玉晚上回到房间,因为想着昨晚黛玉没有入梦,心里琢磨着:“或许她真的成仙了,所以不愿意见我这样的浊人;要不然就是我性子太急了,也有可能。” 于是他想出一个主意,对宝钗说:“我昨晚偶然在外间睡,感觉比在屋里睡得安稳些,今天起来心里也觉得清净些。我还想在外间再睡两夜,只怕你们又要拦我。” 宝钗听了,心里明白早晨他念诗是因为黛玉的事。她觉得宝玉这股呆劲儿劝也劝不住,倒不如让他在外间睡两夜,说不定他自己也就死心了。况且昨晚看他睡得也挺安静,便说:“随你吧,你只管去睡,我们拦你干什么!不过可别胡思乱想,招来些邪魔外祟。” 宝玉笑着说:“我能想什么!” 袭人道:“依我看,二爷还是在屋里睡吧,外边万一照应不到,着了风可不好。” 宝玉还没来得及回答,宝钗便给袭人使了个眼色。袭人领会了她的意思,便说:“也罢,那叫个人跟着你吧,夜里好倒茶倒水。” 宝玉笑着说:“这么说,你就跟我来吧。” 袭人听了,觉得有些不好意思,脸一下子红了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宝钗向来知道袭人稳重,便说:“她一直跟着我,还是让她跟着我吧。让麝月、五儿照顾你就行了。况且今天她跟着我忙了一天,也累了,该让她歇歇了。” 宝玉只好笑着出去了。宝钗便让麝月、五儿给宝玉在外间重新铺好被褥,又叮嘱她们晚上警醒些,宝玉要茶要水都多留意。
麝月和五儿答应着出来,看见宝玉端正地坐在床上,闭目合掌,像个和尚一样,两人也不敢出声,只是看着他笑。宝钗又让袭人出来照应。袭人看到这情景,也觉得好笑,便轻声叫道:“该睡了,怎么又打坐起来了!” 宝玉睁开眼睛,看见袭人,便说:“你们只管睡,我坐一会儿就睡。” 袭人道:“因为你昨天那副样子,闹得二奶奶一夜没睡。你再这样,像什么话。” 宝玉知道自己不睡,她们也都不会睡,便收拾好躺下了。袭人又嘱咐了麝月等人几句,才进去关上门睡了。这边麝月和五儿也收拾好自己的被褥,等宝玉睡着后,便各自休息了。
哪知道宝玉越想睡,却越睡不着。看着麝月和五儿在那里铺床,他忽然想起那年袭人不在家时,晴雯和麝月两人服侍他的情景。夜里麝月出去,晴雯想吓唬她,结果因为没穿衣服着了凉,后来晴雯就因为这场病去世了。想到这里,宝玉的心思全放在晴雯身上了。接着,他又想起凤姐说五儿长得像晴雯,于是又把对晴雯的思念转移到五儿身上。他假装睡着,偷偷地看五儿,越看越觉得五儿像晴雯,不知不觉中,他的呆性又发作了。他听了听,里间已经没有动静,知道宝钗她们睡了。又见麝月也睡着了,便故意叫了麝月两声,麝月没有答应。五儿听见宝玉叫人,便问道:“二爷要什么?” 宝玉说:“我要漱漱口。” 五儿见麝月已经睡了,只好起身,重新剪了烛花,倒了一杯茶,一手端着漱盂。因为她是急忙起来的,身上只穿着一件桃红色绫子小袄,头发松松地挽了个髻。宝玉一看,恍惚间觉得晴雯复生了。他又想起晴雯说过的 “早知担个虚名,也就打个正经主意了”,不觉呆呆地盯着五儿看,也不接茶。
五儿自从芳官离开后,本就不太愿意进宝玉的屋子。后来听说凤姐叫她进来服侍宝玉,她心里其实比宝玉还盼着这事儿。可进来之后,她见宝钗和袭人一样尊贵稳重,心里十分敬慕;又见宝玉疯疯傻傻,不像以前那样风流潇洒;还听说王夫人因为女孩子们和宝玉玩笑,把她们都撵走了。所以她便把儿女私情的念头收了起来,心里倒也没有了其他想法。怎奈今晚这位呆爷把她当成了晴雯,对她十分爱惜。五儿早就羞得满脸通红,又不敢大声说话,只能轻轻地说:“二爷,漱口吧。” 宝玉笑着接过茶,拿在手里,也不知道有没有漱口,便笑嘻嘻地问道:“你和晴雯姐姐关系好吗?” 五儿听了,有些摸不着头脑,便说:“都是姐妹,关系还不错。” 宝玉又悄悄地问:“晴雯病重的时候,我去看她,你不是也去了吗?” 五儿微微点头,笑了笑。宝玉说:“你听见她跟我说什么了吗?” 五儿摇了摇头说:“没有。” 宝玉已经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,伸手拉住了五儿的手。五儿急得满脸通红,心里慌乱不已,便悄悄地说:“二爷有什么话只管说,别拉拉扯扯的。” 宝玉这才松开手,说道:“她跟我说,‘早知担了个虚名,也就打正经主意了。’你没听见吗?” 五儿听了这话,明白宝玉话里有轻薄自己的意思,可又不敢发作,便说:“那是她自己不知检点,这种话,我们女孩儿家能说吗?” 宝玉着急地说:“你怎么也这么古板!我看你长得和她一模一样,才跟你说这些话,你怎么能用这些话来糟践她呢!”
此时,五儿心里实在不明白宝玉到底是什么意思,便说道:“夜深了,二爷也该睡了,别老这么坐着,小心着凉。刚才二奶奶和袭人姐姐是怎么叮嘱的呀?” 宝玉说:“我不冷。” 说到这儿,他突然想起五儿没穿厚衣服,担心她也像晴雯那样着凉,便说道:“你怎么不穿上衣服就过来了!” 五儿解释道:“二爷叫得急,哪有时间慢慢穿衣服呀。早知道要聊这么久,我就穿上了。” 宝玉听了,赶忙把自己盖的一件月白色绫子绵袄揭起来,递给五儿,让她披上。五儿不肯接,说:“二爷盖着吧,我不冷。我要是冷,我有自己的衣服。” 说完,她回到自己的铺位边,拿了一件长袄披上。又听了听,发现麝月睡得正香,这才慢慢走过来,说道:“二爷今晚不是说要养神吗?” 宝玉笑着说:“实话告诉你吧,哪是什么养神,我其实是想遇仙。” 五儿听了,心里愈发疑惑,便问道:“遇什么仙?” 宝玉说:“这事儿说来话长。你坐到我旁边来,我讲给你听。” 五儿红着脸笑道:“你在床上躺着,我怎么坐呀。” 宝玉说:“这有什么关系。那年冬天冷,你麝月姐姐和晴雯姐姐闹着玩,我怕晴雯冻着,还把她抱在被子里暖着呢。这没什么大不了的!人啊,千万别假正经。” 五儿听了,觉得宝玉句句都像是在调戏自己。可她哪里知道,这位呆爷说的都是真心话。五儿这会儿,走开不是,站着不是,坐下也不是,完全没了主意,只能微微笑着说:“你别乱说,让人听见像什么话。怪不得人家说你专门在女孩儿身上下功夫,你身边放着二奶奶和袭人姐姐,都像天仙似的,你却只爱和别人瞎缠。明天再这么说,我就去告诉二奶奶,看你还有什么脸见人。”
正说着,只听外面 “咕咚” 一声,把两人吓了一跳。里间的宝钗咳嗽了一声。宝玉听到,连忙努努嘴示意。五儿也赶忙熄了灯,悄悄躺下。原来宝钗和袭人因为昨夜没睡好,再加上白天劳累了一天,所以一睡下就没听见他们说话。这时院子里一响,她们马上惊醒,仔细听了听,又没了动静。宝玉躺在床上,心里犯起了嘀咕:“难道是林妹妹来了,听见我和五儿说话,故意吓我们的?” 他翻来覆去,胡思乱想,直到五更天以后,才迷迷糊糊睡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