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词写道:天庭震怒,好似掀翻了银色的大海,散落的珍珠箔四处飞扬。雪花如同六出的奇花,纷纷扬扬地飞舞,填平了山中的丘壑。如同白色的老虎在疯狂奔跑,素色的麒麟在肆意猖獗,挣断了珍珠绳索。又似玉龙在酣战,鳞甲满天飘落。可又有谁会念及那万里之外的关山,出征的士兵僵立在那里,白色的带子沾满了军旗的边角。雪色映照在戈矛之上,寒光闪烁于剑戟之间,杀气弥漫在军帐之中。勇猛的将士们豪情万丈,副将们也英勇无畏,一同谈论着用兵的谋略。此时必须痛饮一醉,看那碧空多么寥廓。
话说这篇词章名为《百字令》,是大金的完颜亮所作,专门描写大雪,彰显那胸中的杀气。而我们要说的,正是东京的那位好汉,姓林名冲,绰号豹子头。只因天降大雪,他险些丢了性命。林冲当晚醉倒在雪地里,挣扎不起来,被众庄客上前捆绑,押送到一个庄院。只见一个庄客从院子里出来,说:“大官人还没起床。” 众人便把林冲高吊在门楼下。等到天色渐亮,林冲酒醒,睁眼一看,果然是个气派的大庄院。林冲大声喊道:“什么人敢把我吊在这里?” 庄客听到叫声,手拿柴棍,从门房里走出来,喝道:“你这家伙还敢嘴硬!” 那个被烧了胡须的老农说:“别问他,只管打。等大官人起来,再好好审问。” 众庄客一拥而上。林冲被打,无法挣扎,只能叫道:“别着急,我有话说。” 这时,一个庄客跑过来说:“大官人来了。” 林冲一看,只见那个官人背着手,走了出来,在廊下问道:“你们众人在打什么人?” 众庄客回答:“昨晚抓到一个偷米的贼人。” 那官人走上前一看,认出是林冲,急忙喝退庄客,亲自为他解开绳索,问道:“教头怎么被吊在这里?” 众庄客见状,都纷纷离开了。林冲一看,不是别人,正是柴进,连忙喊道:“大官人救我。” 柴进说:“教头怎么会到这里,还被这些乡下人羞辱?” 林冲说:“一言难尽啊。” 两人便到里面坐下,林冲把火烧草料场的事,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柴进。柴进听后,说:“兄长真是命运坎坷!今天也是机缘巧合,你放心,这里是我的东庄,你暂且住些日子,再从长计议。” 柴进让庄客取来一套衣裳,让林冲里里外外都换了,然后请他到暖阁里坐下,安排酒食招待。从此,林冲就在柴进的东庄上住了五七天。
沧州牢城营的管营,向官府告发林冲杀死了差拨、陆虞候、富安等三人,还放火焚烧了大军草料场。州尹大惊,随即下达公文,命令缉捕人员,带领衙役,在各个乡村城镇、旅店村庄,画影图形,悬赏三千贯钱,捉拿主犯林冲。一时间,追捕十分严密,各处乡村都传遍了这件事。
且说林冲在柴大官人的东庄上,听到这个消息,如坐针毡。等柴进回庄,林冲便说:“不是大官人不留我,只是官司追捕太紧,挨家挨户地搜查。要是查到大官人的庄上,会连累大官人。既然蒙大官人仗义疏财,能否借我些盘缠,让我投奔别处安身。日后若我不死,定当报答大官人。” 柴进说:“既然兄长要走,我知道一个地方,写封信给兄长,你去那里如何?”
豪杰们时运不济,命运多舛,走到哪里都好似被牢笼困住。若不是柴进写信举荐,林冲又怎能驰名于水泊梁山之中?
林冲说:“若能得到大官人这样的周济,让我有安身立命之所,只是不知道要投奔何处?” 柴进说:“在山东济州管辖下,有一个水乡,名叫梁山泊,方圆八百多里,中间有宛子城、蓼儿洼。如今有三个好汉在那里扎寨。为首的叫白衣秀士王伦,第二个叫摸着天杜迁,第三个叫云里金刚宋万。这三个好汉聚集了七八百小喽啰,打家劫舍,有很多犯了大罪的人,都去那里躲灾避难,他们都收留了。这三位好汉和我交情深厚,时常有书信往来。我现在写封信给兄长,你去那里入伙怎么样?” 林冲说:“若能得到这样的关照,真是太好了,多谢大官人帮忙。” 柴进说:“只是沧州道口,现在官府张贴了榜文,还派了两个军官在那里搜查,守住道口,兄长必须从那里经过。” 柴进低头想了想,说:“我还有个办法,送兄长过去。” 林冲说:“若能得到周全,我死也不会忘记。” 柴进当天先让庄客背着包裹先出关去等候。柴进则准备了二三十匹马,带上弓箭旗枪,架着鹰雕,牵着猎狗,一行人都装扮好了,然后把林冲混在里面,一起上马,朝着关外走去。
再说把关的军官坐在关上,看见是柴大官人,都认得。原来这军官在还未承袭官职时,曾到过柴进的庄上,所以彼此熟悉。军官起身说:“大官人又去寻乐了。” 柴进下马问道:“二位官人为了何事在此?” 军官说:“沧州大尹发下文书,画影图形,捉拿犯人林冲,特地派我们在此把守。凡是过往的客商,都要一一盘问,才放行出关。” 柴进笑着说:“我这一群人里,中间就夹带着林冲,你们怎么认不出来?” 军官也笑着说:“大官人是懂法度的,不至于会夹带犯人出去。请便,上马吧。” 柴进又笑着说:“那就麻烦你们了,等我打到野味,回来送给你们。” 说完,大家一起上马出关。走了十四五里路,就看见先去的庄客在那里等候。柴进让林冲下了马,脱去打猎的衣服,换上庄客带来的自己的衣裳,系上腰刀,戴上红缨毡笠,背上包裹,拿起衮刀,向柴进告辞后,便上路了。
只说柴进一行人,上马去打猎,到晚上才回来。依旧过关,送了些野味给军官,然后回庄上去了。
林冲和柴大官人分别后,上路走了十几天。当时正值暮冬时节,阴云密布,北风猛烈地刮起,又纷纷扬扬地下起了漫天大雪。走了不到二十多里路,只见满地银白。但见:
深冬时节,天气清冷,昏暗的路上行走艰难。长空皎洁,众人争相观看这晶莹纯净的世界,远处的山峦都被大雪埋没。风反复地吹着,雪花如柳絮般纷飞,纷纷扬扬地飘落在山林之间。清新的雪气沁入茶烟,使茶烟都湿润了,濮水之上的船只好似平铺在雪地上。楼台被雪压着,瓦都变成了银色,松壑之间,好似有玉龙盘踞。苍松的枝叶像白发苍苍的胡须,围绕着星星攒聚,又似珊瑚般圆润。细小的树枝在雪的覆盖下若隐若现,汀滩上有孤艇,有人独自在漫漫雪地里垂钓。村庄里一片冷清,少了许多欢乐。
林冲踏着雪一直往前走,看看天色越来越冷,也渐渐晚了。远远望见靠着溪流和湖泊有一个酒店,被大雪厚厚地覆盖着。但见:
草舍被雪染成了银色,茅檐也映着雪光。数十株老树枝桠交错,三五处小窗紧闭着。稀疏的荆条篱笆,仿佛是用细腻的白粉轻轻铺就;黄土砌成的围墙,好似用铅华涂抹而成。千团柳絮般的雪花飘落在帘幕上,万片鹅毛似的雪花在酒旗边飞舞。
林冲看见后,急忙走进那酒店。他掀起芦帘,侧身进去。到旁边一看,都是座位,便选了一处坐下,把衮刀靠在一旁,解开包裹,摘下毡笠,把腰刀也挂了起来。这时,一个酒保过来问道:“客官要打多少酒?” 林冲说:“先打两角酒来。” 酒保用桶打了两角酒,放在桌上。林冲又问:“有什么下酒菜?” 酒保说:“有生熟牛肉、肥鹅、嫩鸡。” 林冲说:“先切二斤熟牛肉来。” 酒保没过多久,就端来一大盘牛肉,还有几样菜蔬,放了一个大碗,开始筛酒。林冲喝了三四碗酒,只见店里有个人背着手,走到门前看雪。那人问酒保:“什么人在喝酒?” 林冲看那人,头戴深檐暖帽,身穿貂鼠皮袄,脚蹬一双獐皮窄靿靴,身材高大,相貌魁梧,脸如拳骨,留着三丫黄胡须,正用手摸着胡须看雪。
林冲让酒保只管筛酒。林冲说:“酒保,你也来喝碗酒。” 酒保喝了一碗。林冲问:“从这里到梁山泊还有多远?” 酒保回答:“从这里去梁山泊,虽然只有几里路,但都是水路,没有旱路。若要去,必须乘船,才能渡过去。” 林冲说:“你能帮我找条船吗?” 酒保说:“这么大的雪,天色又晚了,去哪里找船呢?” 林冲说:“我给你些钱,麻烦你找条船,渡我过去。” 酒保说:“真的没地方找。” 林冲心想:“这可怎么办?” 又喝了几碗酒,心中烦闷,突然想起:“以前在京师做教头的时候,在禁军中每天在六街三市游玩喝酒,谁能想到今天被高俅那贼陷害,脸上刺了字,被发配到这里,弄得我有家难回,有国难投,如此寂寞。” 因为心中感伤,林冲向酒保借了笔砚,趁着酒兴,在那白粉壁上写下八句五言诗:
“仗义是林冲,为人最朴忠。
江湖驰闻望,慷慨聚英雄。